海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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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颂歌 08:00】吉赛尔变奏

*标题与文中提到的是芭蕾舞剧《吉赛尔》

*部分句子化用雨果的《东方集》


第一幕 


1868年3月14日


  “要不要一起拍张照片?”老板突然在他们准备离开时这么问。真会做生意,雅各布暗自腹诽。已经踏出店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他回头看向妻子——或者说被称之为“妻子”的女性——说到底他们直到举行婚礼的那天才第一次见过彼此。她低下头,就像她一直以来的那样,紧张、不安,犹豫不决,她又抬起头快速地撇了眼雅各布,试图征求他的意见。

  “如果你想拍照就直接说出来,没必要看着我。”雅各布回答到。他原本可以直接说一句简单的“好”,或者体贴一些的“这取决于你”,但他毕竟是雅各布。用玛利亚的话来说,如果雅各布能坦率温柔地说自己想说的话那明天就要刮起飓风把女神像从她的底座上连根拔起。

  “对不起……”妻子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说过,不要随便道歉,”雅各布瞥向照相馆的墙壁,那里展示了很多经顾客同意后留在墙上作为宣传的照片,娴静的女子,板着脸的绅士,谐美的新婚夫妇,辑睦的家庭合影,雅各布把视线从那些照片上移开,“我们在哪拍照?”

  “请跟我来。”照相馆老板不紧不慢地领着他们前往摄影棚。影棚内乏善可陈,简单古朴的椅子,一些道具手捧花摆放在一旁,背景的幕布已经设置好了。对于雅各布来说,即便新大陆上几乎所有的照相馆都是这样,他依旧认为这远远不够,不论是流行的观点还是科技的发展还不够快;与之相对的,白发女子却看起来充满了好奇,她兴趣盎然又克制地四处张量着,从灯光到布景,对于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出过家门的人来说一切都如此地新奇,当然,在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摄影机。

  “你可以坐在这里,你就站在她身边吧,”照相馆老板兼摄影师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说到,雅各布将帽子摘下来抵在胸前大步走向摄影师指示的位置,妻子则拘谨到有些局促地坐下并整理好裙摆,她还是很紧张,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费纳奇镜的手柄。她打量着眼前这个黑色机器,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摄影师将调整机器后端那些按键,并用一大块黑布盖住照相机除了镜头以外的地方,她的目光掩盖不住闪烁着的欢欣。

  “你要拿着它拍照吗,女士?”摄影师从黑色的布中探出头来。如梦初醒般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还握着雅各布赠予的纸制玩具:“啊!抱歉,我不应该……”

  “拍照片这种事,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一直站在身旁的雅各布突然插话,打断了她的道歉,“你可以拿任何你想拿的东西拍照。”

  “如果你喜欢就拿着它拍照也没关系,没必要道歉的。”摄影师温和地附和着雅各布。

  她抬起头向鼓励她的摄影师礼貌地微笑,又微微侧过身来向她身边的人露出了一个倏忽即逝的羞赧笑容。她调整好坐姿和刚刚随着动作弄乱的裙摆,又换了一个更轻松的姿势拿着费纳奇镜,她好像在捧着一束新摘下来的玫瑰一样握着费纳奇镜。她可能是整个新大陆,不,应该说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拿着费纳奇镜拍结婚照的女人。雅各布不禁这样想着。

  摄影师又回到黑布下方,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取景框内,他站起身带有阻光板的木制框架插进机器里,拔出上面的阻光片。“麻烦你们坚持20秒不要动,”摄影师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镜头盖。大约20秒后他重新盖上镜头盖,并将阻光片放回,随后把整个底片拿了出来。

  没过多久,摄影师从暗房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玻璃板,在光线下雅各布与妻子幽灵般模糊且微微发黄的影像逐渐显现出来。妻子睁大眼睛盯着这块神奇的玻璃板,双手为了防止自己惊叫出声交叠在嘴上,这是目前为止雅各布见过的她最有活力的模样之一,带她来照相馆是正确的选择。

  “只要有这块底片,照片弄丢了也没关系哦”摄影师继续着停影的动作说到。

  妻子的双眸也真如红宝石那样闪烁着光芒:“真的吗?”

  “负片可以印出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正片,并且我会收藏好每一页客人的底片。” 

  雅各布的皮鞋底随着他脚掌反复拍地的动作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行了,差不多就够了,别在这里显摆。”他的声音不仅听起来更加粗鲁,还掺杂着一份若有似无的酸味。

  “负片还需要一些额外的步骤,你可以享受你的蜜月去了,最后的相片我会派人寄到馆中。”老板向他点头示意,语气与之前并无不同。

  “行,”他僵硬地回复,然后拽住妻子的胳膊,“我们走吧。”

  雅各布先一步登上马车,妻子紧随其后。她一路小跑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坐上座位时脸还红扑扑的。

  “嗯……”她咬住下嘴唇,“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哪?还是要回到馆里了……”

  老实说,雅各布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如果要度蜜月,他定然是要制定一个有明确日程表的详细计划,以保证不会浪费一分一秒;然而当妻子怯生生地说“我、我们去度蜜月吧?”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同意了。一言蔽之,这场算不上蜜月的蜜月之旅就是毫无雅各布作风的一时兴起——简直就是他们的婚姻的真实写照。来自异国的她对这片地区完全不熟,雅各布虽然对本地早已熟稔于心,但他外出目的惟有工作罢了。于是只能努力回忆一下有那些地方适合这样的情形,车厢内安静了一阵子,随后雅各布敲了敲小窗对车夫说:“我们到剧院去。”


  万幸剧院为他们不充分的旅行留了些余地,马车赶到剧院时正好有一部剧准备上演,它本身已经不再流行,甚至还留了几个位置极佳的包厢没卖出去。雅各布果断买下那两个黄金位置,他拿着票,上面印着一行小小的、漂亮的手写花体字:“自此,他永远失去了一位少女不渝的爱。”晦气,哪有剧院会把这种话当成宣传的,新婚夫妇在蜜月期看这样的东西,会带来坏运气的——如果在老家,传统守旧的家里人一定会这么说。雅各布不自觉地扯了一下嘴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对家族的小小反抗了。

  他并不太清楚这部舞台剧的内容或者它的“艺术价值”,他向来都不喜欢这类东西,这类多情善感的、风花雪月的、被冠以高雅名号的一切。事实上,学习这些对于雅各布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只消找一位典当铺的鉴定人充当老师,或者买几本适当的书,要不了一周他少说能达到入门的水平,足够他在酒肉朋友们面前时不时地卖弄几下那些高深莫测又模棱两可的专有名词。极强的自尊——或者自卑驱使雅各布拒绝学习关于贵族的一切,这份近乎扭曲的执拗显然波及到了审美、艺术、礼节等等方面。在新大陆站稳脚跟的时候,雅各布买下了那座别馆,并且大张旗鼓地对它进行改造,他首先就重建了与馆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教堂,绘有大天使彩色玻璃、破碎的长椅通通被拆除不留一丁点痕迹——仿佛他非常恨它们似的,非得把它改到面目全非不可;而后就是规划卧室、会客厅,充分利用好废弃房间增设桌球室、客房等等,对于他大张旗鼓地改造别馆,自称是馆内女仆的神秘女性毫无怨言,微笑着听从差遣。但在他准备扔掉一个旧摇椅时,向来言听计从的女仆难得语气严肃起来:“这可是中世纪贵族使用过的摇椅,是货真价实且可遇不可求的古董,如果把它放在馆里想必能让老爷的朋友们艳羡不已吧。”

  这是什么对于他品味的暗讽吗?雅各布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他本想大发雷霆然后让厨子把这该死的摇椅劈碎当柴烧,可当他看到女仆的脸上收起一成不变的笑容时,竟泄了气,最后只丢下一句:“随你处置这玩意。”

  道谢之后,女仆又恢复了先前笑盈盈的模样。


  他们来到包厢,售票员没有说谎,这确实是最好的位置,舞台一览无余。妻子对他买给她的小望远镜爱不释手,反复拿起来端详上面的花纹、在眼前比划着看向还未开始的舞台;雅各布确信她脸红了,当他发现她的小动作时。剧院暗了下来,几束光源聚焦到舞台上,乐队指挥走到他的位置上,幕布缓缓拉开,演出开始了。

  女主角跳着小跑步登场,她兴奋又害羞,几次拒绝后却又跳着一连串的滑步跟着男主角走了;她决定用花来占卜爱情,数到最后“他不爱我”后伤心地离开,他趁机扯下一片花瓣重新塞回她手里,获得好结果后他们轻盈愉悦的共舞;年轻的乡村少女、欢乐的合奏,无不让人心花怒放。雅各布偷偷转过脸看向邻座的妻子,她一手放在腿上,紧握着费纳奇镜,另一只手举着小望远镜专心致志看着演出,黑暗中可以看见她的侧脸,以及发自五内的笑容。剧情发展到乡村少女主动向贵族女性献舞,轻快活泼的乐曲,如山涧流水,小溪霎时间急转直下汇为瀑布,舞者飞速旋转起来,仿佛一只在舞台上振翮高飞的白鸽,妻子发出小声惊呼,又立刻捂住嘴,待到乡村少女向所有贵族女子行礼示意,她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鼓掌的人群中。似乎是受到了氛围的影响,自诩不感兴趣的雅各布也跟着拍了拍手。

  剧情急转直下,如他所想的,从一开始这就注定是个悲剧。少女遭到了背叛,约定只是一纸空谈,因背叛而陷入疯癫的少女先是失声痛哭而后又发出令人害怕的大笑,跳完最后一舞,双手冰冷的死神将她从母亲的怀抱中夺走,幕布缓缓落下,掩盖住伤悼的母亲。第一幕结束了。


    雅各布左边传来了轻微的抽噎声。“你哭了?”他直视着放下的幕布。

  “哦!”沉浸在哀恸中的妻子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她点点头,依然是那副低首垂目的模样。

  雅各布在上衣胸前口袋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妻子接过来,他仍然没有看着她。老实说,他有点害怕她的眼睛,并非源于它们多么骇人或者丑陋,相反,那双眼睛美的惊人,令他着迷,令他忍不住一直去看;每次他看着她,他都会感受到一阵短暂的眩晕,某种美好、欢欣的情绪充盈他整个胸膛,但随之而来的是身体里某处回荡着的渺远的痛楚,紧接着就是从腹部迅速升上来的后怕——他正在一处蜃景,并且很快就要醒来了。

  “你为她的死亡而哭吗?”雅各布偷偷瞄了妻子一眼。

  妻子摇摇头,眼神恻然:“我看到她一个人跳着他们曾经一起跳的舞……我没法忍住,那太孤独了。”


  幕布缓缓拉开,舞台的打光清冷昏暗,提醒着乡村少女的玉折兰摧。第一幕的幸福热闹景象,如今只剩下一块墓碑,死去的姑娘长眠于沉重的墓石下,只有用于哀悼的几束花孤零零地陪在碑石旁边。雅各布听到了在黑暗中左侧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伯爵捧着百合,面容悲痛脚步沉重地走来,他径直走向少女的坟墓,屈膝跪地为她献上一束百合。变为幽灵维丽的少女满怀爱意,轻轻地跳到爱人身边,而她的爱人——那个伤害了她却又深爱着她的人,迫切地追随着幽灵少女的气息,雅各布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伯爵的舞姿愈发激烈疯狂,一股脑儿地倾泻着他的后悔、悲愤与哀恸,他宁愿去死,也要和这位维丽团聚。这时,鬼王带领着维丽幽灵们出场了,他偷偷向身边人瞥了一眼,妻子绷直了脊柱,不自觉地身体前倾,手帕被她死死地绞在手里。

  随着变奏交响乐的响起,雅各布仿佛被猛击了一下脑门似的,他终于记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这部剧。在他还不到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在某一天向他宣布,“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提升品味也是必要的一环”,就这样他被强行拽着进剧院,去看那部据说轰动欧洲并在巴黎连演465场的芭蕾舞剧。雅各布天生抗拒那个地方:人、文化、食物、红酒……不管哪一样都不喜欢,哪怕有人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只要前往那里就可免于一死,他也宁可被一枪打死也不要踏进那个国家国境线一步。仿佛赌气一般,他早早地在第一幕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幕群鬼围猎时才被突然变奏的音乐吓醒;他揉揉眼睛四下观察,声称要提升品味附庸风雅的父亲早就睡熟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站起来,从剧院后门逃走找玛丽亚去了。 

  凌晨的钟声敲响,倒了幽灵该退场的时候了。幽灵少女深情地向她保护了一夜的爱人伸出双臂,身体却又不可控制地离开爱人;他将脸贴在幽灵少女的裙摆上,可依旧没有挽回她的离开。少女的身影退到了幕后,徒留伯爵一人倒在她的墓碑前。


  他们并排走出剧院,暮色昏沉,早春傍晚的冷风让雅各布忍不住打一个激灵,似乎是还没从昏蒙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为什么她要为了刚见面不久的人死去,并且在死后还维护着他?听起来愚蠢且得不偿失。”

  “也许爱就是这样吧。” 误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的妻子别过脸,轻声细语地答到, “像火花一样,迅速地燃起,旋即燃尽了生命……”

  雅各布轻轻咳嗽一声,用沉稳的声音说:“我想我是很难理解这种感性的东西了。”

  妻子点点头,随后不再说些什么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你……”

  “唔……”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你先说吧。”妻子急匆匆地说。

  雅各布抓了抓头发:“我只是想问问你喜欢吗,看剧?”

  妻子羞怯地点头,随后又飞快地补上解释:“我不会强求你带我来看的……毕竟你很忙,而我也不适合外出。如果,我是说如果,偶尔有机会出来看一两次就好了。”

  空气中的寒意入侵了他的鼻腔,雅各布没忍住深吸一口气:“你记得我在照相馆说过的技术吗?”

  “那个拍下很多照片的?”妻子有些迟疑地回答。

  “你真的认真听了,”雅各布挑起一边的眉毛,他看起来有些惊喜,“没错就是那个。如果科技可以发展地更快一些,或许过不了多久你可以在馆里看到剧了。你知道的,你不太适合外出,如果能在室内随时看想看的东西也挺不错。”

  妻子抬起一只手到颔边,轻声笑起来:“我很期待那天的到,唔……亲爱的?”

  雅各布掩饰住听到她最后一个词所产生的震颤,他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温柔蔼然的微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它仍然是一部好剧。”


1869年5月9日


  这漫长到好似无尽头的黑魆魆的夜离去了,无人拜访的小屋迎来了不被期待的黎明。她推开门,五月的清晨难得尚且留着一丝凉气,萋萋雾草上站着一群小人,他们跳着舞,向她伸出手,邀请她的加入。白发女子努力回忆那天的舞台,记忆如几近干涸的溪流,她竭力捞取,也只能读出残留在手缝间的几个破碎的片段。乡村少女是什么样的舞姿,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记得他们在幕间聊过天,她记得在黑暗中递过来的手帕,她记得在结束后他说或许有一天在馆内也可能看到舞台剧,她记得她说“希望那天来临时我能陪在你身边”。 不论是模糊的记忆还是殚竭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撑她跳出像样的舞蹈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她抬起双手,交互在胸前,乡村少女数着欺骗了命运的花瓣;她踮起脚,跳起盈盈碎步,少女与伯爵曾经幸福地共舞在乡间;她伸展开双臂,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离开了馆,虚影般的幽灵少女退到了幕后;她一个轻快的闪身,躲开了险些踩上的费纳奇小人。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浸满泪水的眼中,照在她露出幸福笑容的脸上,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并非孤身一人。


幕间 园丁的自述


1869年5月10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记得安排给铰链上油,她默默地在心里把这件事加到了待办清单里。

  园丁已经局促地坐在那张已经开始掉漆的椅子上了,她拉过来一张同样斑斓的椅子坐下,它附和着发出嘎吱声,幸好她动作向来轻柔,不然这把椅子当场散架也不会让人意外。即使是下人的房间也不应该出现这样有失体面的椅子,她把更换椅子加到了清单里门铰链那条的下面。

  很显然一直以来不起眼的园丁对于头一次吸引到这么多关注感到极其地不适应,还未到夏季,房间里尚且谈不上闷热而他的后脖颈早已汗津津的。

  “您让我谈谈那天的事……好的好的,”他那双布满被草汁浸到变色的皱纹的手交叠在膝盖前紧紧攥着彼此,随后深吸一口气,“那天早上,您知道,我向来都起的很早,差不多是太阳刚出来没一会儿的事,我带上工具到各地转一转,除除杂草、修修树枝之类的,您也知道,玫瑰园被铲除之后我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他开始搓那双绞在一起的手。

  “我路过夫人的小木屋时,就看见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爷那种相信科学的人大概不会信我……

  “您说您会妥善转达?真的,真的请务必这么做,谢谢您,谢谢您……是这样的,在我的老家流传着关于维丽的传说,被情人抛弃而屈死的女人会化作幽灵,她们不停地跳舞,并且强迫路过的人加入到舞蹈队伍中,然后就一直跳一直跳啊,直到精疲力尽跳到活活累死为止!我知道我不应该背后说主人的闲话,但是……”

  他用手指抠着凌乱的胡茬,似乎在搜肠刮肚应该怎么稳妥地用词,末了他开口到,“我路过那里次数不算多,但是有时候会传来夫人的哭声,以前只是偶尔会碰上,但最近越来越频繁,所以当我看到按理来说应该关得紧紧的门居然打开了,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头,赶紧跑过去看看,结果看到一身白色的夫人离开了庭院,不仅笑着还跳着舞!我立马就想起来小时候听说的维丽幽灵的故事,我当时应该拦住她的,可我实在是害怕得紧,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我不想被邀请加入舞蹈……”园丁低下头,整张脸都埋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中,他长长地叹了一口闷气,“就这么多了,女仆长大人。我真的很抱歉。”

  “谢谢你的配合,我会妥善转达给老爷的。”

  她轻柔地关上门,合页顽固地制造出噪音,直到她离开时园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第二幕 


1869年5月17日


  距离那个无人愿意提及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周多,多亏了医生与仆人的精心照料,雅各布总算是脱离了危险,真正意义上从接连不断的高烧与噩梦中醒来。雅各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论是还在作痛的伤口还是浸透了汗水黏在后背的衣服都让他浑身不痛快,他想找根烟抽,女仆以医生说不利于伤口愈合为由早就把他的雪茄锁在了橱柜里。他只能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条待宰的鱼,听着女仆的转述园丁的故事。

  她说完了最后一个词,房间里沉默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如遭雷殛一般,雅各布突然从床上支撑着起来,对于一个一周前刚刚被枪击中的人来说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女仆甚至没来得及阻止病人愚蠢的行为。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桌边,因疼痛弓着身子,用力过猛地拉开右手边第二层抽屉,在里面胡乱翻着终于掏出来一本皮质封面装饰可以用花哨来形容的书本(女仆从来都不知道贝尔扎蒂老爷有装饰书本的爱好,它无论怎么看都不像雅各布会使用的东西),女仆适时地将椅子拉过来,雅各布坐在那顾不得疼痛地胡乱翻阅着书页,甚至把书脊拎起来抖了好多次,书页和装饰用的宝石险些因为他的暴力行为脱落;但最终什么都没掉下来,夹在商业琐事和抱怨中的蜜月结婚照不见了。通常来说人们会通过悬挂画像或者照片来炫耀幸福的家庭,但雅各布的情况并不能算通常,用怪人来形容他也不为过,这么一想把结婚照藏在日记里也算不得什么天方夜谭;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家庭晚餐上,妻子曾经怯生生地嗫嚅暗示过一次,但最后都没能说出口,还是玛利亚用她标志性的大嗓门问出来了,他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应付的了,似乎是承诺要把照片给妻子,可第二天又是接踵而来的工作、应酬,妻子贴心地没有催促他;再后来就是他们关系破裂,谁也没再提起这张相片了。雅各布颓然地瘫坐在那里,日记甩到了一旁,他弓着腰双手捂着脑袋,就这样蜷缩在椅子上好一会,又突然站起来宣布发动全馆的人也要找到照片之类的胡话云云,最终还是女仆长安排了这事,他们翻遍了整座馆,从地下室到废弃塔楼,什么都没找到。

  莫约一个月后,雅各布恢复了健康(很显然他的医生并不认可这点,但是没人能阻挡雅各布回到工作中)。他在三周前就拜托女仆帮忙送出了一份书信给他那位开照相馆的老朋友,关于他承诺过的底片;大约几天后那位朋友寄来了回信,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直到今天才从工作中抽出身来。雅各布没有事先告知老板,他推门的架势甚至可以用略微粗鲁来形容,老板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哦,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你只要告诉我它真的不见了吗?你确定不是你没仔细找吗?”雅各布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我很确定,只有那一张失踪了。”与之相反的,老板的语调依旧平静;他认识雅各布够久到足够了解他,明白他只是无处泄愤、无法发泄对自己的愤怒。

  他们一起来到存放底片的房间,他向雅各布保证,他所有的照片都留存了底片并且按照日期分门别类地安放在档案室中。然而“14/3/1868 J.B&M.B”消失了,他们几乎把那个一丝不苟的档案翻了个底朝天,只有三月十四号那一天不翼而飞,费纳奇镜被剪去一片,连贯的线被生生剜去一截,就像那张照片从来没有被拍摄过一样。

  傍晚他独自回到了馆中。


1910年x月x日


  雅各布翻开昨天的报纸,百代公司正在热映中新电影占了不小的版面,雅各布撇撇嘴,该死的法国佬,明明黑玛丽摄影棚是在新大陆建成的,新大陆人却只拿它——一项伟大的新技术——当歌舞杂耍这种落后表演间隔的调和剂,反而让法国人占了先机。他深吸一口雪茄,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着白光了,女仆友善地提醒过熬夜对身体不好,她没有认真地督促,他也没有认真地听从;雅各布翻开报纸另一页,沉寂半个世纪的芭蕾舞剧重映,据新闻描述这次重映比半个世纪前在巴黎的首映还要火爆,他回忆起那个萧条的剧院,其他的一些细节不可抗拒地浮现出来:“自此,他永远失去了一位少女不渝的爱。”

  雅各布把烟熄灭,放下报纸,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里,随后条件反射式地拉开抽屉。这是数十年来雅各布养成的一个习惯,几乎是强迫似的,当他坐在这张桌子前时,首先他会打开右侧第二格抽屉,拿出那本后来再未使用过的笔记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快去浏览一遍,再反过来重复这个动作。它几乎成为了每天会进行多次的仪式,仿佛只要他重复这个仪式足够多,某个使照片失踪的诅咒就能解开。熄灭的烟头在烟灰缸中吐出最后一口雾,他将日记放回原位,站起身走向窗边。他的窗户正对着曾经是玫瑰园的地方,天已经完全亮了。

  花园空荡岑寂,那里谁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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